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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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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

啟程當日, 尚書臺的同僚們都來給唐青送行。

他面上始終含笑,耐心地與每個人話別。

離開的人還未惆悵,共事不久的同僚, 倒眼眶紅熱。

唐青拍了拍蘇少游的肩膀, 想起第一日對方初見自己時流露的輕蔑之色, 不由低笑。

“我真走了, 再待下去怕要耽擱時辰。”

前方軍馬整裝完畢, 韓擒一聲令下, 唐青只好上了馬車, 隔著車窗,與同僚揮手做別。

巍峨的城墻上,李顯義望著從軒德殿趕來的帝王, 嘆道:“皇上當真不見一見唐大人?”

方才唐青與尚書臺眾人的互動皆落進蕭雋眼底,他道:“孤去了,只怕掃了他們的興致。”

李顯義道:“陛下何不私下相見,唐大人定會……”

蕭雋瞥了近侍一眼, 想起唐青終日掛在嘴邊的君臣之論, 心覺煩悶, 淡道:“罷了。”

**

已值熱夏,往南幾日,出了兗州地境。

沿途青山似翡,樹影疊嶂,飛鳥絕跡,往襄州去的一支鄴軍隊伍,轉過嶺頭崖後, 面前山壁如鞘,從鞘頂飛落瀑泉, 水汽宛如灑開的雨水,給途徑的人添增幾分快意舒爽。

隊伍中先行探路的將士歸來,與韓擒通報。

確保方圓幾裏沒有異動,四周水源無毒後,韓擒擡手一揮,示意人馬在水源就近處原地休整。

負責夥食的將士很快拎著家夥去取水,韓擒牽引著韁繩掃了一圈周圍,旋即夾緊馬腹,驅馬來到隨軍出行,外表樸素的一輛馬車前。

唐青幾人喬裝成普通的商戶人家隨軍出發,方便軍隊照顧,更能護他們途中安全。

韓擒道:“先生,我來送水。”

自離開鄴都,在外,韓擒便與唐青這般稱呼。

過了須臾,才聽裏頭傳來沙啞的一聲“好”。

韓擒心口似被揪緊一般,連日趕路,盡管一再當心,可唐青還是在途中斷斷續續地生著病,總不見好。

蘭香掀開車簾一角,接過韓擒遞的水囊,而後從後箱行李取出口小鍋,手腳利索地用石頭就地搭個小竈,開始燒水。

唐青透過敞開的車簾,向韓擒微微牽出抹笑意。

他啞聲道:“秀莽兄替我瞧過,只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不適,再過一陣,等適應就能慢慢恢覆了。”

李秀莽在另一輛馬車裏,借著原地修整,也開始煎藥,藥煎好了是給唐青服用的。

適才那幾名去水源地取水回來的夥食軍,也搗鼓出幾口大鍋燒水。

唐青隨軍出行,第一日就發現將士們習慣喝生水。

他吩咐蘭香燒水喝時,瞧見此舉的將士還覺奇怪,特意問了一嘴。

蘭香性子開朗,笑吟吟地回了將士的話,回什麽“我家先生說了,飲生水肚子裏很容易生蟲,會生病”。

當時將士話從耳旁過,沒當回事,只覺馬車裏頭的大人嬌貴。

可當話傳到大統領那兒,統領居然親自打馬上前詢問。

唐青告訴韓擒,自然之水表面上看起來清透幹凈,可水源接觸萬物,受腐葉、蟲卵、糞便等諸多影響,長久喝生水極易致使人感染痢疾,或體內滋養寄生蟲,突發腸胃炎,高熱不退,腹痛難忍等病癥,輕則耽誤行事,重則喪失性命。

在古代,醫療資源緊缺,尋常人生個病,發燒感冒都有較大的幾率死亡,而行軍打仗的將士,更需要註意身體狀況,保持體魄康健。

自那天起,韓擒就命火頭軍每日把水燒開,分給將士們飲用。

他治下軍紀嚴明,盡管一眾將士有著許多不解,可軍令如山,遵守就是了。叫他們喝燒過的開水,總比綁上重重的沙袋習武跑圈來得簡單。

蘭香燒好水,盛著放溫後再倒入水囊。

不久,李秀莽端來煮好的藥,唐青望著面前的青山輕嘆,面不改色地將其服下。

韓擒只能陪唐青片刻,待看著李秀莽拿上藥碗離開,方才策馬到前方整集隊伍。

**

又過十日,從隴州地界穿過,來到齊州。

剛過齊州邊境的縣城,便看到鄉野農地間,似是幾口農戶,沿著樹底下刨挖根皮。

在路牙子上抱著樹根等候的孩子,瞧見行經的軍隊,目光怯怯的,可他摸了摸肚子,又回頭瞅著爹娘,忽然鼓起這輩子都不曾有過的勇氣,邁開軟趴趴的腿,橫著草鞋站於路中央,抖如篩糠。

將士被迫牽著僵繩勒令馬匹停下,大聲呵斥:“你這小孩,杵在路中央擋道作甚,不想活啦?”

小孩被如此洪亮的嗓門一吼,抱在手裏的樹根都嚇掉了,腿腳軟軟地直挺挺跪下。

在收割樹根的農戶夫婦瞧見自家孩子竟然攔了官爺的道,嚇得魂飛魄散,忙上前扯著把孩子拖回路牙邊,連連磕頭。

“官爺們饒命,孩子不懂事,沖撞了各位官老爺,求求各位官爺饒了小的們一命吧——”

事發之地就在馬車前不遠,蘭香撩開車簾探查,嘟囔開口:“先生,是一戶農家的小孩攔道。”

唐青:“好端端的,攔路作甚。”

蘭香:“那小孩抱了一捆樹皮,瘦不伶仃的……”

想起往事,小姑娘掩下雙眸,道:“先生,蘭香知小孩為何攔路,定是餓極了,見著官兵,才想懇求官兵發發善心。”

唐青順著動靜朝外看,果真見到那戶農家,小孩子眼大頭小,露出的胳膊只剩一把骨頭。

他幽幽輕嘆,這會兒韓擒已去解決,將士收起訓斥,遞了一袋饅頭給小孩。

重新啟程,就要經過那戶農家時,唐青道:“蘭香,拿點銀子給他們吧,切記不要給太多。”

蘭香及時反應過來,從車簾探身,拋出好幾塊碎錢給他們。

瞧見農戶和小孩連忙跪地磕頭,蘭香心下不忍,酸澀道:“先生,蘭香可以用自己的月錢送給他們嗎。”

唐青待蘭香不薄,她雖以奴婢自處,可唐青當她做妹妹,每月所給月錢,比宮內一等宮女所得只多不少。

唐青揉了揉眉心:“給了他們些許幹糧和銀錢,足夠支撐一段時日。”

又道:“往後,遇到這樣情況的人只多不少,咱們能幫到幾時,終歸是治標不治本,要讓尋常人過上能吃飯的日子,唯有……”

唯有把田地變革順利實施,爭取落實到大鄴每一處角落,讓人人都有田地耕種,有糧食收取。

他看著神情難過的蘭香:“且給他們太多銀子,反而容易招去禍端,這世道,劫掠錢財謀害人命的事見得難道還少麽。”

蘭香低頭攪動手指:“先生說的是,蘭香考慮不周,以後定會註意的。”

唐青倚回靠枕,又變得昏昏沈沈,因著起來的藥效又睡了過去。

**

此後幾日,就如唐青所言,見到的災民只多不少。

他們紛紛向軍隊求助,韓擒深知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,若原地停留只會引來更多的人圍堵,便命令所有人照常前行,不得停下耽擱。

李秀莽送了藥來,唐青無奈淺笑。

李秀莽道:“最後一劑,這幾日先好好休養,等身子穩定,就無需再喝。”

唐青羞愧:“這些日子辛苦你了,路途奔波,還要為難你照顧我。”

蘭香附和道:“煎藥這等活兒可以交給奴婢來做。”

李秀莽:“無妨。”

不止唐青,隨行的將士偶有些水土不服引發病癥的,李秀莽都一並準備了藥。

蘭香努努嘴:“可蘭香瞧見,那些藥都分給將士讓他們自個兒去煎,唯獨給咱家先生……”

氣氛無端安靜,蘭香直覺好像說了什麽不合時宜的話,且背後襲來涼意,轉過頭張望,只見大統領策馬停在窗外,適才那番無心的話,叫對方聽了去。

唐青朝窗外的人微微點頭:“統領。”

韓擒道:“來看看先生。”

說罷,似乎只為來看他一眼,便又策馬去了後方。

但只此一眼,卻表露出韓擒與唐青心照不宣的默契,李秀莽沈默打量,笑了笑。

*

當夜,軍隊駐在湖邊紮營。

可用水源充沛,蘭香便燒了兩鍋水,兌些涼的到熱水裏,溫度適中,可以用來簡單擦洗身子。

唐青稍微洗了洗,換身寬松舒服的圓領束腰淺白布袍,青絲微濕,垂散於肩後,便坐在車前,吹著靜謐的夜風,視線眺向不遠處泛著粼粼銀光的湖面。

“先生。”

唐青側首,樹影下韓擒的輪廓逐漸清晰。

唐青看著對方:“何事。”

韓擒:“可想去湖邊走一走,等會兒送你回來。”

唐青想道此舉怕有不妥,可想了想,他本來就非那循規蹈矩的性子,而且對上韓擒專註問詢的目光,很難拒絕。

索性點頭,道:“我和蘭香說一聲,省得她擔心。”

待事情都交代完畢,唐青跟著韓擒前往湖岸。

**

荒郊野嶺,月色下的湖光與皇宮裏的那面湖有所不同。

湖波無瀾,水面上蔓延一層淺淡渺茫的煙霧,清風徐徐,霧氣蕩開,湖水就如浸在月色裏中,波光沈靜,於此野林綻現,宛若巨大的寶石。

唐青靜覽湖光月色,他著了白色素衣,月華似也偏愛著他。

華光恰到好處的點綴在他垂落的漆稠發縷間,青年的臉龐、衣擺、甚至擡手時,連指尖也正好攜了一抹瑩芒月華。

韓擒不動聲色,心神卻聚於他身上。

唐青擡起的手揮了揮,寬松的袖口旋成一朵花似的。

“有蚊蟲。”

他腰間配有藥囊,可驅蟲避蚊,一路上雖沒被叮咬,可耳邊響起嗡鳴的動靜,實在有點煞風景。

韓擒從懷裏取出火折子,點燃蠟燭,替他揮趕。

唐青眸光一定,忽然輕輕握上韓擒拿蠟燭的手,道:“韓擒,你被叮了幾口,起包了。”

韓擒手腕震動,險些握不住蠟燭。

輕覆在掌心的那只手軟滑得不可思議,指腹有些常年執筆留下的薄繭,觸刮著他,叫韓擒僵在原地。

他常年習武,定力非凡,莫說蚊蟲叮咬,就是挨上幾刀,亦能面色自如。

唐青問:“不癢麽?”

韓擒動了動唇,半個字也擠不出,氣息滯於胸膛之間,有些粗急,渾身燙得不行。

唐青把腰側的兩個香囊取下其中一個,遞了過去。

“這是艾草包,你帶著吧,防蚊。”

又問:“韓擒,你們是不是都沒有驅蚊意識?覺得自己身體素質強壯,叮咬幾口,忍一忍就過去了。”

韓擒低聲道:“無妨的。”

唐青嘆息:“我們先回去吧,此地風光固然很好,卻不宜久留。”

他便走邊說道:“出行在外,防蚊工作不能忽視。尤其你們行軍打仗,若軍隊中有人感染惡疾,隨著蚊蟲叮咬,極有可能將疾病在人群裏大面積蔓延傳染,屆時若造成難以挽回的局面,也無法改變了。”

韓擒專註望著唐青的背影,低低“嗯”了聲。

唐青知對方已聽進心裏,忽然停步,頭也不回地問:“統領為何如此信任我?怎麽說什麽你都聽。”

又道:“我在宮內,倒聽過不少關於統領的事跡,譬如七擒單和邪,夜襲魂都谷,火攻土喀堡。”

韓擒早年隨君,驍勇善戰,立下許多功勞,更從龍之功,就算封個侯拜個將,並不相違。

可他卻從不鋒芒現露,留在皇宮當個禁軍統領,緊要關頭時才出鞘刃,進退始終有度,對君主赤膽忠誠。

年歲雖才過二十五,卻已有一代名臣風範,假以時日,定會青史留名,為後人相傳。

韓擒在黑夜裏頓了頓,耳廓更熱了。

素日裏聽到宮人們私下議論自己,無甚波動,可這樣的話從唐青口中出來,他卻心如鼓擂,比在幽州北境響起的戰鼓跳得還要劇烈。

“我信先生。”

唐青:“……就這四個字?”

韓擒:“嗯。”

唐青哭笑不得,言簡意賅,倒是對方的作風。

他道:“韓擒,你臉紅了。”

燭光都掩不住的紅。

韓擒掌風欲起,想把蠟燭熄滅,可又怕唐青看不著路,硬生生忍了回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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